第八章(三)
几段话下来,除了听恬琪说话以外,我同时也在留意着她的神情。现在的我有把握,只要恬琪的脸色稍稍有点变化或异样,我就能够看出来;然而,方才的她说起逸凡的事,甚至形容逸凡面对我时的眼神,都可以侃侃而谈,没有给我一丝强言欢笑的感觉。
「恬琪……」待服务生离去,我才困惑地问:「你还喜欢逸凡吗?对他的事,还会很在意吗?」
恬琪的双眸睁圆了些,两三秒后才回復正常,可能没预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吧!
「还喜欢啊,也还在意。」她很直接地说,让我的心高高悬起。随即,她又瞇起眼笑道:「不过,是用另外一个角度来喜欢跟在意。」
「啊?」我一头雾水。
「小雅,我有男朋友了,是系上的学长。他喜欢我,我也很喜欢他。」恬琪拿起叉子,边捲着盘中的义大利麵条边说:「至于逸凡,因为是这么久的老朋友了,所以我喜欢他也在意他,就像我现在依然喜欢你也在意你一样。」
我呆愣了一阵子,高悬的心才又陡然放下,松了口气。这恬琪喔!什么时候也学会玩文字游戏了啦!一定是被逸凡教坏的。
被我的直接反应逗笑,恬琪掩着嘴,嚥下口中的食物后才说:「这样,小雅就没有顾虑了吧?」
「顾虑?」我不解地反问。
恬琪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,反而又开始说起以前的事。
「国中知道我休学的那一天,逸凡打了电话给我,和我谈了一整个晚上。」
换我讶异了。
这件事情,逸凡从来没有向我提过。
「在我想通了之后,我一直在找可以跟你道歉跟和好的好时机……但大概是怕吧,怕你不会原谅,拖拖拉拉了一年多之后,你竟然就无声无息地搬家了,消息也没告诉逸凡,他那时候的惊吓程度比我还大。」恬琪的语气透着笑意,似乎逸凡会吓到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。
我叹了口气,「因为……我也拖了一年还没把心情调适回来,家人都很担心。所以当我爸要被调职,问我们要留下还是乾脆一起搬家的时候,大家很直接就选搬家了。这件事我谁都没有说。」
我瞄了眼恬琪的脸色,有些怕提到了家人,还是会让她在意。幸好,恬琪只是点点头,露出了然于心的眼神。
「逸凡一直用很多方法在找你,你比较亲近的几个朋友们都问了,邻居也问了,甚至还在搜寻引擎上面打你的名字,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。」恬琪轻耸了耸肩,又对我眨眨眼,「没想到在那么偶然之下,他居然就住到你家对面。」
这绝对是上天开的玩笑!问我一百次我都会这么形容。
「为什么会突然不跟他见面?」接着,恬琪忽然一针见血地问,让我要将叉子送进口的动作停滞在半空,最后又将叉子搁回盘里。
该怎么说?说我是因为被以前记忆的画面吓到了,才会衝动地这么决定吗?
静默了好半晌,我才有些尷尬地道:「因为我……一时发蠢了。」
闻言,恬琪居然「噗」地笑出声来,可能觉得不太礼貌,只好捂着嘴不让笑声太大,但坐在她对面的我非常哀怨,因为她笑的对象一定是我。
好不容易忍住笑,恬琪放下了手,轻轻地说:「小雅,你已经不用再顾虑我了喔。」
我的心颤动了一下,像有石子落入心湖那般,涟漪开始扩散。
恬琪竟然只用了一句话,就触碰到我的内心,而且是我意想不到的一句话。
「不要再觉得对不起我,也不要觉得是从我这里抢走了逸凡。你已经不用顾虑了。」轻柔的话语像羽绒被似的,将我的心包裹起来,「如果你一直觉得……觉得曾经伤害我,很过意不去的话,那我在这边……原谅你。」
两人的目光相对,恬琪徐缓地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:「小雅,我已经原谅你了,所以不用怕了。」
怔忡地望着她,脑子里有些不明白她说的话,就这样呆滞了好久好久,直到恬琪抽了张面纸递过来,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眼泪。
然后我终于恍然大悟,自己真正恐惧的,并不是心里以为的那件事。
之所以无法释怀,无法忘记过去那段时间的记忆,和逸凡相处时心里也总有疙瘩存在,还时不时就会低头注视手上的伤口……我以为是被恬琪伤害的时候,痛苦的记忆太深刻了,才让我却步。
但事实却不然。
让我真正无法面对这段回忆跟感情的,竟然是对于朋友,对于恬琪的愧疚。
无论恬琪以前是怎么想的,现在又是怎么想的,但自始至终,我的心里都有她这一位朋友。被讨厌也好,不被认同也罢,但她已经在我心里和脑海中占了个重要的位置,挥之不去了。
我比想像中的还要在乎朋友,不能为了喜欢的人,就不去理会朋友的感受,这种事情我做不到。
虽然理性告诉自己:我并没有做错什么,我只不过顺其自然地喜欢上一个人,而那个人刚好是朋友喜欢的人而已,不能说是我的过失。
可在我的潜意识里,却不断在诅咒、责备自己的喜欢。
是我这个「朋友」,抢走了恬琪喜欢的人,害得她性格转变,害得她必须用恶整来报復,害得她出手伤害我,又害得她休学离开。
一切的一切,都是我的错……而我以为,已经没有机会求得原谅了。
但现在,恬琪却说,她原谅了我。
我被原谅了。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影,被恬琪用这样简单的一句话,连根拔除、一併扫去,再也不用担忧了。
在放松的那一刻,第一个反射动作居然就是──哭,还哭到停不下来。
恬琪默默地将椅子拉到我的身旁坐下,伸手轻抚着我的头发。最后我整个人是埋在她肩膀上哭的,如果不是对身在餐厅这件事还有些知觉,我应该会哭得更没有形象。
「小雅,我也对不起……以前的我太幼稚了,只想到自己。」靠在我的耳边,恬琪细声地道着歉,「骂你自私,但其实,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。」
「我没有怪你……真的,从来都没有怪你……」实际上,我也没办法责怪她,很多时候都只是在自怨自艾,狠不下心来说恬琪的不是。
「所以,你也肯原谅我吗?」她又摸了摸我的头。
都没有责怪,哪还需要原谅呢?从她肩上抬眸,我微微地勾起嘴角。明白她也跟我一样,需要一句肯定,能够让她安心的话,我开了口,缓缓地说道:「对,我已经原谅你了。」
嘴唇一抿,红了眼眶的恬琪再度将我拥入怀中。拍拍她的背,我听到她轻声的啜泣。
没事了,真的都没事了。无论再怎么痛的伤口,终究都会痊癒,纵使留下了疤痕,也不会再有痛楚。
几分鐘后,等恬琪放开我时,忽然笑了笑,拿出她的手机。
我正好奇她要做什么,她便徐缓说道:「既然这样,我就打电话叫逸凡来囉?」
呃?等等,这前后文衔接得不太对吧!
我按住恬琪的手,可怜兮兮地问:「为什么现在要叫他来?」
她眨着大眼睛反问:「又为什么不要呢?」
我被堵得哑口无言,几秒后才断断续续地说:「我、我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。」
恬琪闔上嘴,又看了我一阵子,让我有些头皮发麻,最后她才将电话放下。
「好吧。」当她这么说时,我松了口气。
起身,她将椅子拉回对面坐着,然后忽然又冒出一句话:「该怎么让你好起来,还有你心里……其实是希望获得我的谅解,这些都是逸凡告诉我的。」
「啊?」我愣了愣,「是逸凡跟你说的?」
「嗯。」笑着点点头,她又补上一句,「听说后面还有位军师,但那军师是谁我就不知道了。」
军师……原来这不是逸凡自己想出来的吗?还有谁这么了解我心思啊?
下一秒,我的手机因为收到简讯而震动,让我从思索中抽神。从包包里拿出手机一看,我忽然知道了所谓的「军师」是谁。
原来那天在医院,香菇留下逸凡就是讲这件事吗?
打开简讯,一行行瀏览着内容,我的眼睛也跟着越睁越大,最后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
「怎么了,小雅?」恬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举动。
「醒了!」我说。
「啊?」恬琪完全不解。
「醒了!」我又重复了一次,「醒了醒了醒了!他醒了!」
恬琪绽开了笑容,即使,她可能不了解我说的是谁、是什么事,但依然真诚地说道:「恭喜。」
我直接绕到座位旁边拉起恬琪,也不管是在餐厅里,就这样原地绕起了圈圈,兴奋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谁说,是谁说没有奇蹟?
生命本身,还有生命中一切的际遇,都是奇蹟!
「虽然人生多变化,但发生的每件事,我想都是有意义存在的吧。
──小雅,在对着蓝天白云祈祷的早晨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