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节

    “外面……”惜翠说,“你爹带着兵来了。”
    卫檀生何其敏锐,一下子便抓住了重点,“是他们要你来的?带我过去?”
    他只猜对了一半。是要带他过去没错,不过,是把他的头带过去。
    “我没打算带你过去。”惜翠道,“我要带你走。”
    “带我走?”
    “对。”惜翠没闲心再去关注找个,她点点头,朝他伸出手,“跟我走,我带你偷偷下山,这儿待不下去了。”
    卫檀生站了起来,因为腿伤,他站起来时有些费劲,没等站稳,他立即问道,“我要相信你?”
    “这么长时间,你不相信我能相信谁?”
    偏偏在这个时候,门外却传来了洪常峰的声音,有些焦急地说,“六哥,你可说完了?要再不动手,老大等得急了就来不及了。”
    面前的小男孩僵住了身子,往后倒退了一步,眼里又浮现出了警惕之色。
    惜翠叹了口气,对卫檀生道,“你等会儿。”
    带着卫檀生逃跑这事要尽量做得低调,不能让任何人发现。
    至于门外这位常兄弟,她只能对不住了。
    惜翠一边应道,“好了好了。”一边打开门,趁他不注意,从他身后捂住他口鼻,将他撂倒在地,干脆利落地敲晕。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惜翠才回头看向卫檀生,“跟我走吧。”
    惜翠抱起他毫不费力,这个时候,她又感激起自己穿越成了一个黑脸大汉了,否则臂力还真不足以支撑她带着卫檀生逃跑
    卫檀生扯着他衣服,终于又露出了些孩子般的战战兢兢。
    纤瘦的手指好似因为惊惧而微微颤抖。
    “你……能否低下头?”卫檀生问。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惜翠一低眼,便对上了他绀青色的双眼。
    卫檀生却问出了一个和现在情况完全不相符的问题,“……你当真有一个妹子?”
    没想到他这个时候了,还有闲心问这个,惜翠一边要提防屋外的动静,一边要忙着应付他,没时间回答只能选择敷衍了事,“我骗你做甚么?”
    “是啊,”他语带困惑,“你究竟为何要骗我。”
    惜翠突然不动了。
    不是因为她不想动,而是因为她动不了。
    一片碎瓷片,此刻正顶在了她脖子前。
    而手握碎瓷片的人,正是她怀中的卫檀生。
    凉意好似渗透入了肌肤,随着血管在体内一路游走,冻得惜翠全身冰冷。
    卫檀生垂下眼睫,瓷片往前压了压,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。
    “你骗我。”
    卷草纹的碎瓷片深入肌理,毫不犹豫地割断了她的喉管。
    “你一直在骗我。”
    他低声道。
    “我不信你。”
    第13章 无心(卫檀生)
    他死了。
    就死在他面前,倒了下去。
    卫檀生从他尚带着余温的怀抱中爬出来,将碎瓷片丢到了一边。
    他脖子里喷出了很多血,几乎将他全身上下都浇了个遍,鲜血溅到了他眼睛里,顺着发丝直往下淌。
    卫檀生抹了把脸,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,他脸上神情还停留在死前的最后一秒,微睁的双眼满含错愕。
    卫檀生生得瓷白如玉,面容精致,身上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着血珠,在黑夜中,冒着一股使人心底发凉的鬼气。
    看着地上的尸体,卫檀生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。
    他杀了人。
    但也仅此而已。
    他心里没有冒出半分的恐惧,连一丝一毫的难过都没有。
    他没有心,卫檀生知道他自己没有心,因为没有心,所以才没有愧疚、恐惧和痛苦。
    他总让他想起一个人,一个曾经伺候在他身边的丫鬟。
    那丫鬟一直尽心尽力地伏侍着他,待他极好。
    后来,卫老夫人和她家人一起作主,想要安排她嫁给府中另一个下人。她不愿意,却不敢违背老夫人的意思,就求到了他这里来,希望卫檀生能去老夫人那儿说说。
    “奴不愿嫁给这人,奴想一直服侍着小郎,直到小郎长大,望小郎念在这几年奴婢日夜服侍的份上,去替老夫人求求情。”
    卫檀生没有答应。
    到最后,那丫鬟还是嫁了过去,只是在临行前,哭着说道,“小郎,你没有心。”
    他看着她离去,没有感到任何分离时的不舍,他的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。
    这种平静甚至让他感觉到了一丝疑惑和痛苦。
    为什么旁人总是哭哭笑笑的,那些能搅动他们心思的事,为何却不能在他心中搅动出一丝的波澜?
    丫鬟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了,但这句“小郎,你没有心”他却记得牢牢的。
    也正因为如此,他开始观察身旁的人,眼见他们喜怒哀乐。
    他离得他们很近,又离得他们很远,他们的心绪他无法感同身受,无法有任何共鸣。他甚至会嫉妒他们,嫉妒他们有如此丰富的情绪与欲|望,反观他的人生,苍白得就如同坟地上的灵幡,高高地飘扬在墓前,死气沉沉。
    因这丫鬟的缘故,他不喜欢这黑脸的山匪,甚至有些厌烦,厌烦他整日凑到跟前来。
    卫檀生尤其厌烦他看他的目光。
    怜悯又高高在上。
    就像五妹心疼她那只猫儿。
    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目光,在那种眼神下,自己不像是一个人,更像是戏台子上的伶人,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都血淋淋地剖开,摆在了看客的眼前。
    那山匪看着他,就像在看着戏台上正演着的一场大戏。
    简直就像戏中那些妄想救风尘的书生一样,不知天高地厚,自以为是得令人作呕。
    他根本不会因为他表露出的那一点点温暖,而对他感恩戴德。
    可是,即便他再怎么讨厌,他也不能表现出任何不耐和烦躁。
    那山匪在这山上虽然没什么地位,但看起来跟匪首关系不浅。
    他想要逃出去,恐怕还需要这山匪的帮忙,所以,即便他厌烦,也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虚与委蛇。
    好在,他最擅长最这种事。
    在夫子面前,在爹爹面前,卫檀生永远都是那个聪颖有礼的好学生与好儿子。他将自己干净利落地撕扯成了两半。
    一半假,一半真。
    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山匪。
    什么早死的妹子,都是些骗人的说法。
    满嘴谎话,他没法相信他真的能带自己逃出这个鬼地方。
    更何况,他跟匪首间的关系远比他俩之间要亲密。
    手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,卫檀生垂眸,甩了甩手上的血。
    没有把握的事,卫檀生不会去做,他没那个信心去赌他愿意为了他背叛自己的大哥。
    杀了他,对这山匪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。
    “这猫是上辈子罪业太重,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。它今日被你射死,是冥冥之中的定数,你如今也算是帮它从畜生道中解脱了。”
    那山匪这辈子罪业太重。
    卫檀生麻木地想,不如就让他帮忙斩断他的罪业,下辈子说不定还能投个好胎,不至于投生成一个畜生。
    他应该感谢自己。
    他本来应该马上离开的。
    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间茅屋。
    卫檀生跪在草垫上,伸着手往下摸,从破旧的草垫中摸到一块已经融化了的云片糕。
    那山匪经常带这些吃食给他,他就藏在了草垫下。
    卫檀生一点点地将它抠了出来,紧紧攥在手心,这才往外走。
    看了眼夜色中的山寨,卫檀生又踮起脚,拿起了火把架子上的火把,绕开巡逻的护卫,将火把往干草垛上一丢。
    眼见火舌腾起,刮刮杂杂的烧着,经山风一吹,霎时便成蔓延之势。
    远远望去,犹如地狱业火。
    冲天的火光将天际蒸腾成一片赤红,卫檀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,转身下了山。
    一路跌跌撞撞的走,他将那团已经黏糊糊的,还带着些血气的云片糕塞进了嘴里。
    云片糕明明是甜的,为什么他入口却偏偏有些苦意?
    卫檀生皱皱眉,将嘴巴里的云片糕又吐了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