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:“你真是有福,有人这么关心你。”

    护士进来给降谷零检查伤口,看到爱子站在病床旁边哭,便安慰她:“别哭啦,虽然伤口看着严重,但没有伤到根本,过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。”
    爱子还在抹眼泪,护士就笑着打趣降谷零:“你真是有福,有人这么关心你。”
    降谷零面无表情。
    她才不是在哭他。
    护士看到降谷零伤口的绷带又被血染红了,便拆开绷带,重新换药,包扎以干净的纱布。
    “你再安慰安慰她,”护士凑到降谷零耳边,轻声对他说,“再哭下去,会晕过去的。”
    降谷零内心麻木,竟然反问护士:“我该怎么安慰她?”
    “搂着她,说点好话。”护士嗔怪地看向他,“你们男人不是很会花言巧语吗?说什么:我保证不会再受伤了。”
    降谷零想:我是造了什么孽,竟然身处这样的境地。
    他嘴里发苦,也不想对护士解释了,便请求她:“可以请您来安慰她吗?我实在不会做这种事,您就对她说:你担心的不会发生。”
    把她带出我的病房吧,拜托了,我不想再看到她哭了。我本来就只剩下一口气,她一哭,半口气又没了。
    护士瞪了降谷零一眼,然后揽过爱子的肩膀,把她带到病房门口。双人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伤员,降谷零的床位靠里,她们就站在门旁说悄悄话。
    “别哭了,妹妹,”护士说,“我知道你担心他,但你再哭下去,本来没事的,都会被你哭出事来。”
    爱子一下就不哭了。
    护士凑近爱子的耳边:“你担心的不会发生,不要哭了,他马上就会好起来的。”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爱子选择性忽略最后一句。
    “真的呀,比真金还真,你有我包票。”
    “但是……”
    “但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有人还没回来……”她轻声说。
    护士若有所思:“没回来的人会回来的,你担心的不会发生。”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爱子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,紧紧抓住护士的衣袖。
    “真的。”护士说,“但你不能再哭了,你要用心祈祷:神明大人,请您保佑那些人平安回来。”
    爱子闭上眼睛,护士继续说:“心诚则灵,好人有好报,神明大人会赐福我们的。”
    神明真的存在吗?
    生长在组织里的人不相信神明的存在。
    如果神明真的存在,又怎会容忍世上如此多不公、如此多罪恶?
    但此时此刻,广田爱子闭上眼睛,第一次开始祈祷。
    神明大人,请您保佑我们。
    请原谅我们过去的无知,请原谅我们过去的罪孽。
    我向您祈祷,祈求您的原谅,祈求您的赐福。
    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。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。
    不要让善良的鲜血再次挥洒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。
    请您保佑那些人平安回来。
    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交换,用我的一生去赎罪。
    好人应当有好报。
    但他们杀过人,还是好人吗?还会得到神明的保佑吗?
    宫野志保在平地上拔足狂奔,躲避身后死神的追踪。
    今天,她要死在这里了吗?
    她躲过了一次,躲过了两次,躲过了三次,躲过了无数次,还能躲过这一次吗?
    就算躲过了这一次,她还能躲过下一次吗?
    赤井秀一走进那片废弃工厂。
    他受了伤,但他给自己做了紧急包扎。他贴着墙,端着枪,一步一步慢慢走着,摸索这迷宫般的庞大建筑群。
    建筑物里静悄悄的,他每一步都踏得很轻,提防着不知在何处的埋伏。
    一滴水珠滚落屋檐,从上方落下。
    他猛地转过身。
    夕阳西下,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大地上。
    世界陷入了黑暗。
    爱子眼中的光芒也消失了。
    她靠墙坐在病房的地上,抱着膝盖,看着自己的脚尖。
    降谷零躺在病床上,闭目养神。
    她已经在旁边念念有词一下午了,现在终于安静下来,让他可以抓紧时间小憩一会儿。
    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。
    爱子眼中亮起光芒,抬头看向来人。
    两个白人,两个公安。
    爱子的眼神又黯淡下去。
    公安来了风见裕也,风见裕也见降谷零脸色仍旧苍白,便关心道:“您好点了吗?”
    降谷零没有休息好,有些暴躁地道:“有话快说。”
    风见裕也迟疑地看向坐在旁边垂着脑袋的爱子,用眼神询问降谷零:要谈机密了,不把她请出去吗?
    “没关系,”降谷零说,“就让她待在这里吧。”
    风见裕也还在犹豫,国际刑警先开口了:“我们要离开地堡。”
    “现在地堡只进不出。”另一个公安说。
    “我们把你们的伤员送回来,你们却扣住我们不让离开,哪有这样的道理?”
    降谷零说:“地堡里有卧底,放你们离开,如果你们被卧底顶替了身份,卧底就溜出去了。”
    国际刑警据理力争:“你们可以验我们的身份,我们不会被卧底顶替的。”
    另一个公安解释卧底在指挥部潜伏了一个多月,逃过了无数次检查。
    “好吧,”国际刑警退让了,“那我们和总部联系一下,说明情况。”
    “抓住卧底前,地堡通讯全部切断。”风见裕也解释黑田兵卫的命令。
    “这又是为什么?”国际刑警发火了,“怎么这也不行,那也不行。”
    “因为我们不知道卧底是如何和地堡外的同伙联系的,为了防止消息传递,只好把全部信号屏蔽。”
    “你们指挥部的频道也不行?”
    “不行,”风见裕也说,“卧底在指挥部潜伏了一个多月,已经把指挥部的频道摸透了。”
    国际刑警很恼火:“既然你们之前怀疑有卧底又没查出来,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工藤和——”
    他雪莉二字还没说出口,就被降谷零打断了。
    “出去!”降谷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突然怒喝一声,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。
    降谷零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爱子,见爱子无动于衷,稍稍松了一口气。
    她还不知道雪莉的事,真是太好了。一个赤井就让她哭得天崩地裂,要是知道雪莉也下落不明了,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样的事。
    降谷零佯装生气地转向几个男人:“病房是让你们来叽叽喳喳的吗?都给我出去,吵得我头疼死了。”
    公安惊讶地看向降谷零,这可不是他往常的风格。国际刑警更加不高兴,拂袖而去。
    降谷零语速飞快地训剩下的公安:“你们做事能不能小心点?卧底没查出来,你们就在这里随便泄露重要人物的名字吗?说什么工藤、工藤的,工藤的名字是你们可以直接叫的吗?要是卧底潜伏在病房里,你们不就把任务信息泄露给卧底了吗?以后都给我老实点!称呼人都要用代号!k先生、s小姐。知道吗?”
    两个公安很委屈,又不是他们把工藤的名字说出来的。而且,真要说泄露信息,谈机密时不屏退无关人员,病床旁这么明晃晃杵着一个人,不更泄露信息?
    但是他们不敢质疑降谷零,只好说是,降谷零还没结束:“称呼彼此也要叫代号,知道吗?不要把特工的真名泄露给卧底。”
    “是,安室先生!”风见裕也大声说。
    降谷零在心里叹了声气:“你们快去追一下那两位,好好解释一下,也替我道个歉,就说我伤的太重,脾气不好,对不住了。”
    那天晚上,爱子一直坐在病房的地板上,降谷零劝她去旁边的病床上睡,劝了一次,没劝成功,就不再劝了。
    爱子靠着墙,一动不动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    第二天,她被轻微的说话声吵醒,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条毯子。
    护士在给降谷零换药,看到她醒了,欲言又止。
    爱子垂下眼帘,抱住自己的膝盖。
    为什么赤井还没有消息呢?
    降谷零轻声对护士说:“麻烦您给她送一盒早饭。”
    护士神色复杂地离开了,过了一会儿,带来一盒早饭。
    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,降谷零的伤在慢慢恢复,地堡里的卧底却一直没有被找出来。所有人持续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只有验明身份的人可以离开,维持地堡的运行。有些人运气好,住在有独卫的房间,那些运气不好的人只能在固定时段出来解决个人问题。走廊里的监控二十四小时运行,被信任的特工加班加点地盯着监控画面,一间房一间房地验明身份。对外通讯一直没有恢复,没有新消息,也没有新的伤员被用直升机送进来。
    应公安的要求待在医疗区,爱子寸步不离降谷零的病房。白天,她就靠墙坐到地上,不言不语。晚上,她就睡在病床上,紧紧蜷成一团。她又变得沉默起来,拒绝和他人交流,像个失去生机的幽灵,重复一天的日常:从床上爬起来、洗漱、坐到地上、吃饭、洗漱、再躺回床上。
    “地上有什么好的?”降谷零忍不住问她,“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在地上?这又不是榻榻米。”
    她不回答,仍旧抱着膝盖。
    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,在她没有安全感的时候,在她痛苦的时候,在她害怕的时候,她就会靠墙坐到地上,抱着膝盖。地板越是冰冷,墙面越是冰冷,她便越安心。
    就像坐在地下室里,靠着门,看着另一扇门。
    她的头埋在膝盖里,降谷零躺在病床上,和其他人商讨要事。说话声嗡嗡不绝于耳,而她昏昏欲睡。
    “真的不把她请出吗?”一个公安悄悄问降谷零,“把她送到她自己的房间里,也不要待在医疗区了。”
    “那你去把她请出去吧。”降谷零淡淡说道。
    公安有些听不明白降谷零的意思,犹豫了一会儿,走向爱子,问她:“我把你送回房间里好吗?”
    爱子冷冷看了一眼公安,不理他,别过身子,换了一个姿势侧靠着墙。
    公安铩羽而归,讪讪地摸了摸脑袋。
    说话声时大时小,爱子用脑袋抵着墙。
    这是赤井离开地堡的第几天了?
    她竟然记不清了。
    每一天都一成不变,每一天都失望地闭上眼,醒过来,又是没有变化的一天。
    她睡得越来越晚,醒得也越来越晚,她无精打采,她郁郁寡欢,她怏怏不乐。时间变得混沌,人也变得浑噩。有一天,她睁开眼,发现降谷零不在了。她又闭上眼,以为自己在做梦。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门被推开,降谷零拄着拐杖走了进来,气喘吁吁地坐到床上。她再次睁开眼,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。
    “你不出去走走吗?”降谷零劝她,“我都可以下地了,你怎么还闷在房间里?”
    降谷零都可以下地了啊。
    她翻了个身,不想说话,过了一会儿,感到实在饿得难受,便从床上爬起来,准备去洗漱。
    “你不是很讨厌赤井吗?”
    降谷零突然出声,她转过身,黑漆漆的眼睛看向降谷零。
    降谷零的紫色眼睛盯着她,她像是被针扎到,张口就反驳:“我才没有讨厌他!”
    “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降谷零说。
    很久以前,广田爱子也曾期待地看着波本,问他:“你是不是讨厌赤井秀一?”
    而现在,轮到降谷零问广田爱子:“你不是很讨厌赤井吗?”
    她曾期待成为他的同盟,但他推开了她,于是她也推开了他。
    “我是讨厌他,但我更讨厌你,一千倍一万倍地讨厌你。”爱子突然说道。
    这么多天来堆积的情绪就像火山里沸腾的岩浆,一旦找到一个小洞,就会猛地爆发出来,而降谷零离得最近,猝不及防就被淹没了。
    降谷零大吃一惊:“你就这么讨厌我?”
    “你讨厌我,所以我也讨厌你!”爱子对他吼道,转身就跑出了病房。
    她的话犹如一支箭,精准扎进降谷零的心里。胸膛仿佛被切开,暴露出脆弱的内脏,胃部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,连肠子都搅到了一起。降谷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想要追她,却有心无力,只好徒劳地喊她:“广田,回来!”
    爱子没有回头,她如风一般在走廊里奔跑,许久未运动的双腿大幅迈开,她跑得飞快、跑得疯狂、跑得竭尽全力、跑得双脚发软,跟不上身体。
    路过的护士差点被她撞到,发出一声惊呼,她没有停下;她跑出医疗区,没有人阻拦;她跑过自己的房间、跑过食堂、跑上楼梯又跑下楼梯。
    她转过一个拐角,撞到一个公安,公安认出了她,问她怎么在这里。
    她说:我回房间拿衣服。
    她穿着医疗区的病号服,公安皱着眉头看她,问她房间在哪里,为什么没人送她。
    她说安室透让她自己回去拿衣服的。
    公安便挥手让她离开。
    她说:门被锁了,你帮我开门。
    公安问:安室先生没有给你门禁卡吗?
    她说:安室透忘了。
    公安没有怀疑了,任劳任怨地让她带路,用门禁卡刷开她房间的门,然后让她慢慢来,因为门禁卡刷开门后,她的房门就不会被锁上了。
    她很满意,把门一关,进浴室洗了个澡,一边洗,一边默念安室透的名字,带着一丝嘲讽。
    安室透。
    她不知道他的真名,也不想知道。她不傻,赤井提过几次安室透的真名,好像是姓降谷,但名字是什么呢?她不好奇,也不在乎。
    毕竟,他也只叫她广田。
    难道她会感受不到吗?波本对她的讨厌、安室透对她的冷淡。
    她当然感受得到,只不过有段时间,她以为是她表现得不够好,他才不喜欢她。
    曾几何时,她还期待他的夸奖,期待他的微笑,还会做出努力,去讨他的欢心。
    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。
    他讨厌她,所以她也讨厌他。
    降谷零怔怔地看着打开的房门和空荡荡的走廊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    她说他讨厌她,他确实曾经讨厌过她。
    但他现在已经不讨厌她了。
    种花得花,种豆得豆,种子播下后,要隔一段时间,才会结出果实。
    而这,就是果实。
    真心的种子结出真心的果实,假意的种子结出假意的果实。
    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
    ——“你讨厌我,所以我也讨厌你!”
    他想起很久之前,她小心翼翼地问他:“你是不是讨厌赤井秀一?”
    他冷淡地说:“我是讨厌赤井秀一。”
    她殷切地看向他:“我也讨厌赤井秀一。”
    她渴望和他成为同盟,她用眼神向他传递:不要讨厌我啦。
    但当时的他,是怎么回答的呢?
    当时的他,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呢?
    他对她冷淡、对她严厉、对她咄咄逼人,他想推开她、想远离她。她感受到了,便身体力行地讨厌他。他的目的达成了,他却一点也不开心。
    她慢慢地洗头洗澡,然后刷牙洗脸,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。
    房间里没有食物,她又回到了医疗区,在等候区的桌子上找到一盒已经凉了的盒饭。
    她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,开始吃了起来,吃完以后,竟然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降谷零的病房里。
    降谷零惊讶地看着她。
    她拍拍屁股,重新坐到地板上。
    她感到自己的心情非常平静,就像暴风雨到来前的滞重沉闷,犹如一口即将沸腾的高压锅,就等那个临界点的出现。
    “我在等赤井的消息,”她向降谷零宣布,“上次和你待在一起,他就起死回生了,这次和你待在一起,他一定也会平安回来的。”
    降谷零不说话了。
    他并不知道,赤井对她的约定。
    ——“只要我没死,你就是安全的。”
    爱子闭上眼,静静等候赤井的音讯。
    她知道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脆弱到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失去,再也承受不住一次打击了。
    所以她也在等自己的判决。
    如果他死了,她也去死。
   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,活着太痛苦,这个世界除了志保,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了。
    或许,撑到和志保再见一面吧?
    志保说,最多三个月,她们一定能见面,现在已经过了多久?
    已经过了两个月了。
    还有一个月,她还能撑到那个时候吗?
    可能撑不到了。
    不见也无所谓,就这样吧。
    她闭上眼睛。
    他们又等了几天。
    降谷零的身体越来越好,而爱子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衰落。
    那天下午,她站在病房的窗前,向外望去。
    她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,久到降谷零觉出不对。
    “你过去,”他悄悄吩咐手下,“把窗户锁上。”
    “这里是一楼。”手下说。
    降谷零动作一顿,然后坚持道:“风吹我的头疼,去把窗户锁上。”
    手下只好走过去,把窗户锁上。爱子转头看了降谷零一眼,眼睛漆黑犹如无波的古井。降谷零心头一跳,以为她又要语出惊人,但她却没有说话,默不作声地重新坐回地上。
    没有空气流通的房间,一切又变得压抑起来。
    手下汇报完,走出病房,降谷零坐在床上,看着坐在地上的爱子。
    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床头柜上的座机响了。
    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座机。
    降谷零接起电话。
    对面说了几句,降谷零看向爱子。
    爱子正看着他。
    两人目光交接,就在那一瞬间,爱子如有所感,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,冲出病房。
    那个判决将在今天落下。